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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甫的五言长诗都是写给谁的

张一南 张一南 2024-04-06
李思训 江帆楼阁(局部)

所谓五言长诗,其实可以分为两种体式:讲究声律对仗的五言排律,不讲声律对仗的五言古诗。

那么,同样的篇幅,为什么要有时候讲声律对仗,有时候不讲呢?难道是因为凑不上格律,就去写古诗吗?如此说来,岂不是古诗写得越多,说明水平越差?显然有哪里不对。

唐代的五言排律,也不是每个字都讲声律对仗的。与其说五排是稀释了的五律,毋宁说五律是极简主义的五排。五排与五律同属齐梁以后的声律新体,只不过,五律是最标准的形式,五排则是体式未定的新体,五排既然没想好要写八句,也就可以没想好一定要每句都合格律。

五排可以学齐梁,可以有不合格律的地方。那么五古就可以学晋宋,可以有讲对仗甚至讲声律的地方。这么一来,五排和五古的界限好像又模糊了。

其实,五排和五古应该有除了格律以外的差别。五排和五古的血统是不同的。五排是近体,来自富艳精工的宫体诗;五古是“选体”,是从脱胎于汉乐府的汉魏文人诗发展来的。它们骨子里的气质是不同的。这种不同,不能从某一个细胞里化验出来,却是可以从一个完整的生命体上一眼看出来的。

气质的不同,决定了五排和五古的用处是不同的。有的事是归五古做的,有的事是归五排做的。在每一位作诗行家的调色盘里,这样的分工其实都是隐隐安排好了的。今天,我们先来看看杜甫的调色盘。

杜甫的五古和五排都是用来做什么的呢?好多都是交际诗,有一小部分是咏怀的,另外还有一点咏物诗、游览诗之类。这样看来,五古和五排的功能好像也没什么区别。

让我们把镜头推得更近一点,比如说,先主要看交际诗。交际的对象,是一个个具体的人,他们的身份、与杜甫的关系各不相同。同样是交际诗,杜甫的五古和五排,分别是写给什么人的呢?

杜甫的五排写得很好,他爷爷杜审言的五排也写得很好,于是大家难免想,这就是家学渊源,好像杜甫写五排是他爷爷手把手教的。但是,杜甫没见过他爷爷,他爷爷在他出生前4年就去世了。杜甫最多只能在爷爷精神的感召下,从小好好练习写五排。

但是,我们今天也见不到少年杜甫写的五排。我们今天见到杜甫最早的一首五排,写于天宝四载,那年,杜甫已经三十四岁了。

相反,我们今天能见到杜甫的最早一首诗,《望岳》,却是一首五古,是杜甫二十五岁时写的。没有人告诉我们,杜甫的五古是跟谁学的。杜审言并不太写五古,杜审言所敬仰的一位同事,崔融,五古写得很好。杜甫的母亲姓崔,有人说她是崔融的女儿,现在的研究并不支持这个说法,而说她是王维母亲的娘家侄女(参见查屏球《蓝田崔氏庄之“崔氏”考——墓志与杜甫母系新证》。《浙江大学学报》,2021年第2期),总之她出身于博陵崔氏,应该没有问题。

博陵崔氏是山东的高门士族,山东士族则是唐代文学复古积极性最高的群体。杜甫跟崔家的舅舅、表兄弟都玩得很好,经常以五古投赠他们,不知杜甫写作五古是否受他们的影响。活着的外家比没见过面的爷爷更有影响力,也是在情理之中的。

安史之乱前,杜甫在长安、洛阳处于频繁交际的状态,给各种人写了很多诗。收到他的五排的,有很多都是权贵,像什么“汝阳王”、“翰林张学士”、“集贤院崔于二学士”、“鲜于京兆”之类。杜甫在这些人面前表现得毕恭毕敬,却好像没有对他们倾注什么感情。对他们的称赞,都是一些富丽堂皇却远在天边的措词。如他称赞哥舒翰:

……智谋垂睿想,出入冠诸公。日月低秦树,乾坤绕汉宫。……(《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》)

哥舒翰收到这样的赞美,当然会开心。也不能说杜甫说的不是实情。但这样的颂美,总是尊重多,亲近少。如果哥舒翰或者后世的读者,真的据此认为杜甫对哥舒翰有多么深的感情,就太拘执了。

而收到杜甫五古的人,很多没有那么高的身份,却是与杜甫一样高蹈傲世的君子,是杜甫愿意与之倾心相交的人,其中有著名的高适、岑参,有杜甫的舅舅“崔少府”,也有今人不太熟悉的“程录事”。杜甫给他们写诗,就亲近很多,往往会发牢骚,会开玩笑。

例如,高适辞去了封丘县尉,随哥舒翰去从军,杜甫打趣他说:“脱身簿尉中,始与捶楚辞。”意思是你终于不用干拷打犯人的低贱工作了。唐朝的进士往往要从县尉干起,处理一县之中的繁琐事务,其中包括大量的审讯犯人的工作。唐朝这么用人,像杜甫这样的人,其实是有不满的。在跟哥舒翰说话的时候,要一本正经,到好友高适这里,就可以发发牢骚了。这样的句子,有些汉魏名士的清高,又有些汉乐府的朴实,但实际上,汉魏古诗和汉乐府的语体都不是这样的,这已经是杜甫自己创造的一种古诗了。

又如他写给岑参的古诗:

出门复入门,雨脚但如旧。所向泥活活,思君令人瘦。沈吟坐西轩,饮食错昏昼。寸步曲江头,难为一相就。吁嗟乎苍生,稼穑不可救。安得诛云师,畴能补天漏。……(《九日寄岑参》)

写日常生活中的场景,写对朋友的思念,写对时局的忧虑,语调平易,好像是一封信。这样以诗代简的做法,在六朝其实并不流行,几乎只有陶渊明用得比较得心应手。比起陶渊明的同类作品,杜甫似乎进一步放弃了典雅,大胆引入日常生活中不甚唯美的事物,即使是写沉重的主题,语调中也带出些许揶揄调侃。这样的写法,对后来白居易、苏轼等人的五古都有直接的影响。

五排就像繁复的盛装,是见大人物的时候穿的,穿起来举手投足都必须板板正正;五古则像飘逸的茶服,可以穿着去见一二知己好友,边喝茶边“吐槽”。

也有大人物只收到过杜甫的五古,那就是李邕。杜甫记录与他同游的《陪李北海宴历下亭》《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》都是五古。李邕以“能文养士”见称,是当时的文坛领袖,却被统治者屡次贬斥,最后被李林甫陷害,被杖杀于七十岁。李邕是有地位的人,却也是让统治者不舒服的人。他比杜甫年长34岁,却主动寻访杜甫“求识面”,足见他是个无视世俗名位的性情中人。

这样一位有个性的老人,带着杜甫这样一位有个性的青年游览,真是一道令人羡慕的风景。杜甫只给他写古诗,跟高适、岑参一个待遇,或许说明他把这位值得尊敬的老人当成了一位特殊的朋友。在这位前辈面前,杜甫不用那么小心翼翼,是可以直抒胸臆的。

甚至有一种可能,李邕在世的时候,杜甫还没有开始写五排,还没有真正开始出入于权贵之门的干谒生涯,他还是满怀儒家理想的崔家外孙。

值得一提的是,在这个阶段,杜甫已经在用五古吟咏情志、叙说自己的经历了,甚至已经写下了五古名作《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》,而他此时从不用五排写类似的内容。五古天然比五排适合咏怀,这与其说是由它们的形式决定的,毋宁说是由它们的血统决定的。杜甫给真正的好友写五古,是因为向他们倾诉基本相当于咏怀;在大人物面前不能直抒胸臆,所以只能写五排。

那么,有没有人同时收到了杜甫的五古和五排呢?也有。最典型的是被杜甫称为“韦丈人”的韦济。韦济是韦承庆的侄子,跟杜家也算是世交,比杜甫大一辈。天宝七载,他任尚书左丞的时候,杜甫给他写的诗,就既有五古,也有五排。

其中那首五古,就是著名的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》,一开头就“犀利吐槽”:“纨袴不饿死,儒冠多误身。”无论是在修辞上还是人情上,都显得无所顾忌,因其表情之强烈、批判之辛辣,成为千古名句。接下来,杜甫又模仿汉乐府或早期文人诗的口吻写道,“丈人试静听,贱子请具陈”,甚见古意。杜甫上一次写五古,还是三年前写给李邕,可见韦济是继李邕之后,又一位可以让杜甫推心置腹的长者。

而两首五排,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用典、歌颂:

有客传河尹,逢人问孔融。青囊仍隐逸,章甫尚西东。……(《奉寄河南韦尹丈人》)

左辖频虚位,今年得旧儒。相门韦氏在,经术汉臣须。……(《赠韦左丞丈》)

对杜甫来说,这位忘年交又与李邕不同。他可以在韦济面前无所顾忌,却不能在韦济面前时时无所顾忌。此时,杜甫的处境已经比从李邕游时艰难多了,他已经迅速地学会了用五排处处干谒,即使对可以交心的韦济,也难免要客气一下。

即使在古体诗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》中,也有大量的篇幅用到了对仗乃至声律,基本属于晋宋体,甚至是北齐那种自然传承而受到了声律浸润的晋宋体。在偶然无法抑制的直抒胸臆之后,杜甫在韦济面前还是无法抛弃曲折委婉。这些对偶铺陈,让这首古体诗仍然显出了一些排律的味道。

李白也受到了相似的待遇。杜甫既给他写过五古《赠李白》,也写过五排《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》。前者全无声律对偶,真如蔬食青精,极力表现“所历厌机巧”,看得出求取李白认同的强烈愿望,甚至表现得有些稚嫩。此时,他们是复古之路上志同道合的盟友。后者则并不像写给韦济等人那样堂皇:

李侯有佳句,往往似阴铿。余亦东蒙客,怜君如弟兄。醉眠秋共被,携手日同行。更想幽期处,还寻北郭生。入门高兴发,侍立小童清。落景闻寒杵,屯云对古城。向来吟橘颂,谁与讨莼羹。不愿论簪笏,悠悠沧海情。

前四句不作对仗,且有拗句,近于古体,表现出李杜相处时的疏狂之态。中间的对仗或严谨、或巧妙,却不再有厚重的典故,更不再有关涉庙堂的溢美之词。杜甫所要赞美的,是李白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情谊,是旅途日常中的美好。相对于那些诚惶诚恐的五排,这首诗几乎是一种戏仿。尽管如此,从杜甫精心设计的一个一个对句中,仍可以看出他对李白的倾慕,对这份情谊的看重。此时,杜甫仍是李白面前的一个后辈。

杜甫的交际对象是可以进一步分类的。有的人是朋友,只适合写五古;有的人是前辈,只适合写五排;有的人则都可以写,那么他既是前辈也是朋友;五古还是五排的成分大一些,可以看出此人更多的是杜甫的朋友还是他的前辈。交际的情况形形色色,而五古和五排本身的功能是比较固定的。五古用来直抒胸臆,五排用来表达倾慕。

在杜甫的五律中,则既有直抒胸臆的,也有华丽庄重的;既有写给朋友的,也有写给前辈的。五律的功能显得不那么分明,可以同时承担五古和五排的角色。这是因为,在杜甫的诗学体系中,五律兼祧了选体与宫体的两个传统。有人认为,唐人是不区分五古和五律的。这并不是说,唐人在下笔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五古还是五律,而是因为,早在南北朝后期,宫体诗人们已经用近体尝试过了《文选》诗的一切题材(尽管创作量很少),唐人在这个问题上只有加强,已没有凭空创新的余地,因而并不忌讳用五律来写选体题材,甚至会有意将选体题材写成五律。

杜甫的五律突出地体现了唐人五律的这个特点,但他在早期写作五排时,仍然将五排当做比较原始的文体,限制在贵族酬赠诗的领域内,并且带出一定的宫体色彩。杜甫在安史之乱前的交际诗,写五古表示与对方亲密,写五排表示尊重对方,写五律则显得较为暧昧,留下了更多的回旋余地。

安史之乱后,杜甫各体都打破了原有的写作规范,五言长诗自然也不例外。

战乱流离中,杜甫失去了干谒的可能与必要,自己也渐趋老境,没有必要再仰慕谁,五排原有的写作对象已不复存在(相比之下,五古的写作对象受到影响不大,甚至还越发适合)。但杜甫写作五排的频率有增无减。其中,很多作品仍看得出是五排正体,即使是写给平辈乃至晚辈,也是一如既往地郑重。这些写作对象往往是关系比较疏远的。除此以外,杜甫为五排开创出了很多新花样,总的来说,就是把原来选体诗的功能引入五排,像写古体诗那样写五排。

五古与五排只是渊源不同,因产生年代的远近而有高下之分,但古体诗的写法与近体格律并无必然矛盾。将老文体的写法引入新文体,可以提升新文体的格调,这是屡试不爽的经验。

杜甫后期的五言排律,有写时事,叙乱离而见厚重者,如《喜闻官军已临贼境二十韵》《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》;有以诗代简,清空流易,而对仗自工者,如《寄韦有夏郎中》《元日示宗武》;有与友人酬赠,宛然六朝遗风者,如赠严氏诸作;有席中放旷,犹如醉歌者,如《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楼》;有观风景者,如《上白帝城二首》;有叙身世者,如《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》《偶题》(文章千古事);有悼故友者,如《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》;更有大量的优秀咏怀诗,如《伤春五首》《立秋雨院中有作》《西阁二首》《夔州书怀》《九日五首》等。

这些佳作,有的是对客挥毫,但再没有早期五排的拘谨;有的是没有对象的个人化写作,足以继承阮籍、陶潜的古诗传统。其中每一首都值得专文赏析,本文限于篇幅,只能列举题目,留待读者自去品味。事实证明,在驾驭汉语足够熟练的前提下,选体的任何一种艺术优势,都是有可能为五排所继承的。

五言排律很难产生进入选本的名作,究其原因,可能是部分作品过于典丽,人情味盖过了诗味;而像杜甫后期的五排也很少入选,恐怕与篇幅较长、用典较多、触发了人们对排律的刻板印象、令人望而生畏有关,很少有人在看过了杜甫的前几首排律后,还敢于去深究其晚年每一首排律的艺术细节。事实上,长篇五古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。

从杜甫的创作可以看出,五排和五古是有功能上的分工的。五排的应酬意味比较强,而五古是一种更适宜个人抒情的文体,在用于交际时只适合比较亲近的对象。杜甫后期的破体,也是以早期的辨体为基础的。杜甫后期的五排千变万化,承担了本来属于五古的种种功能。

(原载《文史知识》2023年第1期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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